沈秋辞静静听着,似乎已悠然神往。
“只一条不好。”林昇突然说。
沈秋辞看向她:“何处不好?”
“我只怕沈郎君的字画卖不出去,到时供不了我吃酒吃肉了。”说完,她先大笑起来。
沈秋辞也笑,将吃完的铁盒小心放在一侧,他轻轻垂眸,又重新看向林昇。
“若真有那一日,入海搏鲸,千仞取酒,我也得让林大侠吃饱喝足。”
明暗的篝火照在他的眼睛里,刺痛难忍,如同蹈火而过。
他却还是笑,仿佛已见到那一日。
对面的女子隔着火看他。
忽而,似笑似叹:“沈郎君……”
“你必要记得我。”沈秋辞笑着说。
有泪从他的眼眶中缓缓流下。
“你可必要记得我。”
不管你眼中的人间有多好。
不管这世上还有何等你见过未见过的风景。
……不管你究竟是何人。
我要你知道。
“我要活着,我要记得林昇,这世上何其不公,还是有过他的。”
回忆中梵音不绝。
那是有林昇的,属于他的半生。
“我自然记得。”女子终于说,“父母兄长,恩师亲妹,挚友知己……我奔波许多年,终究皆失之以无能,眼见你跳入汉水那时,我忧愤难忍,至今难忘。沈郎君,你还活着,我真觉欢喜。”
她的脸上并无笑意,唯有眸光明亮。
时至今日,她无需矫饰虚情,沈秋辞活着,于她真是欢喜事,久别未见的沈郎君是她年少轻狂与苦闷愤恨的见证之人,是她的故友,是她的照镜。
若不是……
沈秋辞笑了,他终于低下头,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手。
他擦得极干净。
随后手上一松,帕子落进了火堆里,瞬时便被噬了个干净。
“林大侠,咱们早些启程去金陵吧,不会再有不留行来追杀了。”
金乌 “到此便可,多谢相送。”……
从鄂州往江都,路上要途径大别山——正是多云寨所占之地,沈秋辞说路上不会再有不留行的追兵,林昇还也放心往前走。
反正联络各处传递消息一事有一直缀在她身后的承影部去做。
多云寨在定远军支持之下势力已经彻底从大别山拓到附近数县,到处都可见反邪祀的告示,还有那说书的就在茶肆门口说那邪祀如何让男人再无雄风。
沈秋辞撑着伞站在人群外静听了片刻,不禁低头笑。
“这法子促狭。”
林昇也笑:“这么讲听的人才多。”
脐下三寸,男女之好,卑贱之人好对女子以“淫”称之,大别山民风与他处不同,女子彪悍,也好讲男人之事,男人说女色如何害人,女人就说男人如何好而不得由生百般下作。
易家姐妹彪悍,旗下女兵也是匪类,赤膊打起来也不怕输,一年总要气死几个下作人。
归顺大黎之后知道学堂里的里书一个男尊女卑之字也无,女子们欢喜非常,索性将从前那些什么《女诫》从故纸堆里翻出来一并烧了。
名声传出去,如秦绪那些好写书的都想来此一观风俗。
“多云寨所辖七县今年二月征兵,女子入伍者一万七千余,这还是将十六以下、六十以上都劝回去之后,比七县女子总数加起来还多,还有从江州自备刀兵渡江而来的豪士,真正‘一城女子赴沙场,换了男子守婴床’。”
林昇说话之时沈秋辞一直侧耳细听,笑道:“这也极好。”
看着他,林昇也是笑。
“你身上怎带着药香气?可是身上哪里不适?”
沈秋辞突然问。
“给你买的,敷在眼睛上。”
那一夜之后,沈秋辞到第二日早上仍是双目泛红,林昇何等聪明?自然知道他的眼疾只怕是又重了。
可他不肯提,不肯让人问,林昇只能寻了药铺买了些能消去眼睛炎症的牛黄麝香等物,方子里还得用珍珠,心疼得她龇牙咧嘴。
疼完了还是要买的。
“还是老方子。”她将药包从怀里掏出来,放在沈秋辞没撑伞的手上。
沈秋辞捏着药包,突然眉头微蹙:
“你不会又卖了剑上宝石吧?”
林昇一愣,忍不住苦笑:“不至于不至于,我的钱还够咱们两人一马去金陵。”
沈秋辞伸手去摸她腰间的剑:“真的?”
“自然是真的。”林昇接过伞自己将剑放在他手里,“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你尽管数,一颗也没少。”
沈秋辞还真细细数了,才放下心来。
林昇还是笑。
她生得极好,眉目如画,画的还是月出江海的名作,身形高挑风流,撑着一支伞与蒙着眼的书生说笑尽显神采非凡,半条街的闲散人都隐隐看她。